多年的畫戲,使我對戲的感悟頗多。擇其主要:我覺得戲濃縮了的中華族文化。它涵蓋了歷史演變,道德操守,理想訴求……每當閉目思戲:跌巖的故事、優(yōu)美的唱腔、鏗鏘的鑼鼓、華美的裝扮,一切都留下了深刻印象。然而留下更深印象的,是人物的命運,于是眼前浮現(xiàn)了一個個人物,或唱或唸、或坐或舞、或忠或奸、或義或孝。促使我拿起畫筆在迅速追畫著這些令人震撼的形象。
我對這些劇中人物感受比一般人要多些,因為寫這些劇的作家我熟悉,導演我熟悉,演員我也熟悉。工作中我們一起切磋,生活中我們又是朋友。工作是戲,生活里也談戲,因此無論生活工作,戲是我們最主要的話題。導演阿甲老師讓我多看“揚州八怪”的畫作,還拿給我看李鱔的作品。袁世海老師給我談他舞臺表演,臉譜的勾勒時總結成六個字“發(fā)于內,形于外”,杜近芳老師給我講旦角端莊秀美的表演特點,張云溪老師給我講武生要領……回想起來與太多的藝術家的交流,使我一步一步了解了京劇之堂奧。
1979年國畫大師程十髮先生在我的畫作上親筆題寫了“文培通知寫生極為生動喜為提之”。遵程老之意,我畫了千余幅速寫,它記錄了我的畫戲之感受,程老的金玉良言使我終生受益。生動來源與生活,為我切身體會。
1988年我赴香港舉辦戲曲人物畫展時,戲劇家馬少波先生就寫詩鼓勵,“粉墨梨園拓妙境,斑斕豈此色凝成,寫真一到傳神處,道是無聲勝有聲”。戴澤先生用徐悲鴻先生教導他的話,寫成條幅贈給我,“當年徐悲鴻先生曾用論語中‘盡精微,致廣大’教導我,今書贈文培以共勉”。戴先生是中央美院碩果僅存的老教授,晚年創(chuàng)作了大量的彩墨畫,因此,我經常攜作品向戴先生請教。他經常說整體與局部是永遠的課題,畫要注意整體,整體在心中,而下筆是局部,畫局部要到位,整體不好通幅失敗,局部失敗畫幅又不經看。一幅成功的作品就是整體局部都好。當然很難。要多畫。還有郭傳璋老師在課堂上拿出他的畫。作品雖小,但卻充滿了詩意,尤其是筆下的云,若隱若現(xiàn),若有似無,飄逸雋永。水墨如此神奇。我如饑似渴的臨摹著,領悟著先生的技法……隨著時間推移,我自己畫多了戲曲人物,逐漸感到有幾個問題迫使應正面應對,1.形2.線3.變革。
1.“形”:“形與非形”,表面上相悖,實踐中又是符合藝術規(guī)律的,此問題也是藝術界引起爭論最多的問題之一。先說“形”:“美術”這個“術”字,就是基本功,就是造型能力。五年大學的基本課程,很重要的就是掌握好堅實的造型能力。它不同于社會上一般意義的繪畫,區(qū)別在于此。戲曲人物畫,也如此,就是畫生是生,畫旦是旦……這是戲畫之出發(fā)點。然而,光有此,又遠不夠,機械地無理解地畫,必是一個驅殼,不生動。因此,有很好的造型能力時,又要強調“非形”之因素。比如:意象﹑瞬間﹑永恒﹑夸張﹑切斷﹑連結……使畫面生動。有了這些“非形”之認知,再有了運用自如的造型能力,我想表達情感就比較快捷了。何況中國畫歷來講究“借物寄情”,“情從物中生”。隨心所欲地處理形,更是衡量畫家品位﹑技巧﹑境界高低的一個重要尺度。這里強調的是畫家的心境。我想“我行我素”是藝術道路探索上必備的一個品格。中國畫之“遺貌取神”我們要全面領會,我覺它是“刪繁就簡”“去蕪存真”的磨練,這是一個艱苦的歷程。“遺貌取神”的目的應該是“過目不忘”,存下了真形,留給世上。我想“形”與“非形”之關系,永遠充滿了不同變數(shù),充滿意味,讓人著迷!至此話還沒說完,中國畫中還經常含有中國哲學的哲理,“大象無形”“無中生有”“無形中見形”“有形中見空靈”這是一個十分有趣的繪畫境界。把“形”的觀念,“形”的表現(xiàn),用中國式的思維來深入理解,更是一個廣闊的話題。
2. “線”:中國畫歷來講究線,中國的古人有“十八描”技法與表現(xiàn)對象有直接關系。如神佛,多用“鐵線”,文人雅士多用“高古游絲”。同時與中國書法有直接聯(lián)系。歷代書法家創(chuàng)作無數(shù)優(yōu)美的作品,畫家又從書法中得啟迪。中國畫中的線,是衡量畫家筆墨功力的重要尺度。反過來,中國畫的重要手段就是線。線在中國畫中的地位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,尤其是文人畫中,線是直抒胸臆的手段。中國畫壇,歷有“強其骨”之說。我覺得此有二解:其一強調結構,其二強調線本身的韻律之美。至此,還要講究筆法,筆法不同線就不同,“中、側、逆、散”,再配“徐、疾、拖、頓”,造成了不同效果,表現(xiàn)了畫家情緒。線如此美妙,是不是任何情況下多多益善呢?也不是,中國畫又講究“惜墨如金”,“以一當十”,“簡言意駭”,“筆斷意連”,要十分珍惜線。因此線的運用要因情、因勢而動,弱化線是為了強調主要的線,彰顯線的獨特韻律。故此,中國畫中之線具備了獨立審美價值。它是情緒之抽象。在當今之世,中西藝術大交流之際,讓我們守住東方的線、發(fā)展東方的線、創(chuàng)造東方的線、實在是立于世界藝林之必需。
3. “墨色與線滲化”:上面說線的重要性,現(xiàn)在再說墨色之重要。水與墨構成韻味,就像廟內晨鐘暮鼓,使人肅然靜心。水與墨與彩,互相滲化,夠成大千世界,讓人感覺世界如此斑斕,富有生機。水與墨彩,融入國畫中豐富了表現(xiàn)力,墨、色比重之多少,構成了不同氣氛、情調。墨與色的滲化,具有了現(xiàn)代韻味,它不是描出來的,而是一氣呵成,具有不可重復性,因而更具備了神秘性,是可遇不可求之作。因此張張作品都具有獨立的品味。京劇之所以好,就是每位大師對唱腔有獨立的處理,故形成“派”。京劇的韻味,水墨的韻味有異曲同工之妙,所以每畫完一幅畫,就像聽了一段韻味十足唱段一樣享受。水﹑墨﹑彩﹑京劇都太有味道了,如果能在兩者結合點上畫出些新意,乃是我孜孜以求的志趣了。話短意長,幾行小字難抒對二者喜愛之情,就此止筆吧
文培于日本東京細雨樓燈下